一连三日,风平浪静。
直至今夜戌时,苏府黄管家到了这偏僻小院,面上挂着虚伪的笑,声称苏云信要见苏璟,将人给带走了。
楚言攸看着苏璟离去的背影,眸色沉沉,这黄管家着实不简单,年岁比起苏云信还要小,却深得其信任,不管是谁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
各院下人口中,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笑面虎”,他们厌他,却也怕他。
楚言攸本想跟上去,但苏璟走前回头看了眼,那眼神分明在说——等我。
也是这时,夜里起的凉风吹散了乌云,刹那间,月光铺洒而下,渐渐凝聚成流,尽数落到了楚言攸身上。
原本柔和的月光此刻有些强硬,楚言攸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伸手去挡,瞬息万变间,那层摸不透的屏障破碎开来。
再睁眼时,黑夜依旧乌云密布,残缺一角的月亮躲藏其中,仿佛未曾出现一般。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直到如今,楚言攸方觉处“万物”之中。(注1)
楚言攸看到了自己的手,但她不确定别人能不能看到,她飘到屋顶上,心中思绪万千,燕楚之地究竟在何方,她来到此方天地究竟有何缘故?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院外传来些许脚步声,紧接着是黄管家的声音,“璟公子,我们老爷的话你可要记住了,想要在洛都活下去,你能依靠的只有苏家。”
一声讥笑,似从喉咙里溢出来,极为不屑,黄管家停在原地,看向苏璟时目光嘲弄,“装疯卖傻?蠢货。”
苏璟脚步未停,依旧往前走着,浑身笼罩着层阴冷气息,在往日却是极为少见,“家犬就拴好自己的脖子,别四处乱吠。”
隔得还有些远,楚言攸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目光越过层层树影,只依稀能看到黄管家抄起巴掌,正往苏璟头上去。
什么脏东西?
楚言攸眸光微冷,掰断根粗壮的树干,对准黄管家的项上人头,便狠狠扔了过去。
惨叫声堵在喉咙眼,黄管家顿时瞪大眼睛,然而看不见的虚影已到他身后,又是“嘭”一声,他的目光渐渐涣散,脸朝地砸了上去。
落地的树干糊满了血。
楚言攸心存仁慈,没打死他,抬头便对上苏璟熠熠生辉的眼睛,“苏云信为难你了?”
她迟迟没听到苏璟的回应,走进些才发现,他眼里闪烁的泪花正打着转,像是要极力控制住眼泪,他紧紧咬着下唇,却终究无法,眼珠一颗颗往下掉。
楚言攸抬手,轻轻擦拭着他的眼角,“这么委屈,我去给你报仇,别哭了。”
苏云信突然对苏璟好,果然是有目的的,本以为还能再装上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暴露了。
——该死
“别,别去,姐姐别去。”苏璟拉住她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拽进手心里,随后牢牢抓住,“姐姐莫要为我以身犯险。”
“不会。”
“姐姐?”
楚言攸轻叹声,摸了摸苏璟的头,“不会犯险,你无需担忧。”
她如今这副样子,谁也看不到她,哪来的危险?
“那也别去。”苏璟俯下身,泛红的脸颊轻轻蹭着她的手背,“姐姐,你之前答应我的事情,我能当真吗?”
“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你。”
楚言攸低头看着扑进她怀里的郎君,无端一丝悸动爬上心头,她的指尖划过他垂落肩头的墨发,放缓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恰时风停,乌云悄悄躲开,柔和的月光穿过树影,落到了他们身上,两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楚言攸又问了一遍,“苏璟,你想做什么?”
“姐姐,带我离开,我不想待在这了。”苏璟喃喃,目光落到他们的影子上,他激动不已,“姐姐,我看到你的影子了!”
“是吗?”楚言攸低头,往后动了动,地上的影子随之而动,“你很开心吗?”
“开心。”苏璟垂下眼睑,目光痴迷而执拗,姐姐法力恢复现形了,是因为吸食了他的精气吗?
楚言攸倒称不上欣喜,与此方天地牵连太深,并不是一件好事,她是玄都女皇,若出了什么事,恐朝局动荡不安。
“姐姐,你不开心吗?”为什么法力恢复了会不开心?
“没有。”楚言攸摇头,“我只是在想,出了苏府后,带你去什么地方。”
此方天地于她,是全然陌生的。
本该事先探查一番,但苏云信一肚子阴谋诡计朝苏璟来,已生变数,苏府已不再是容身之所。
“姐姐,只要是你带我去的地方,不管是哪里,都是我们的家。”苏璟说道。
“我们?”楚言攸微微诧异。
“是啊,姐姐,难道你要离开我了吗?”苏璟眼底的光微微黯淡,“没关系的,姐姐有什么事尽管去做,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把自己照顾得满身是病,连柜子里有厚棉被也不曾知晓。
楚言攸实在不敢苟同,这般年纪的小郎君似乎格外难养。
“不要多想,我不会任由你受欺负的。”楚言攸避开他问的话,牵起他的手,慢慢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郎君乖巧听话,闻言确实没再说什么,只是揪着衣角的力道加重,竟硬生生掐青了里头的肉,半响,他恹恹放下手。
“苏璟,明日我出去找间宅院,你且在此处等着我的消息,我很快会回来。”
郎君又喜笑颜开了。
……
“陛下,您总算是醒了。”李大总管一扫愁容,跪在床榻上笑容满面。
楚言攸揉揉眉心,“朕睡了多久?”
“比平日里多了一个时辰,陛下可是龙体欠恙,奴才这就去让太医来瞧瞧。”李大总管说着,起身着急往殿外走。
楚言攸叫住了他,“不必,去青玄殿。”
李大总管皱着张脸,“赶巧了,国师今早刚刚出宫,陛下,可要去国师府通传一声?”
楚言攸已起身披上外袍,“不必,朕亲自去趟国师府。”
“不可啊陛下,您龙体贵重,怎可随意出宫,若宫外有贼人,奴才就是有一万颗脑袋也不够砍的。”李大总管吓白了脸,当即跪倒在地。
“瞧你那怂样。”楚言攸笑了声,已换上了身便服,“把你的嘴巴闭严实,谁会知道朕出宫了?”
楚言攸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向李大总管,“还是说,你会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
“奴才哪敢啊?”李大总管扯着嗓子喊道,擦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陛下莫要拿奴才取笑了,奴才不再阻拦便是。”
“这不就好了。”楚言攸说道。
所幸国师府离皇宫不远,李大总管也没担惊受怕多长时间。
国师府修得雅致,四处可见盛开的花丛,哪怕在宫中,也极少能看到此番景象,府中侍从在楚言攸身侧引路,不敢多言。
绕过假山,见一池碧水,侍从低头说道:“陛下,此池为无忧,国师已在其中等候陛下久矣。”
“国师早知朕要来?”楚言攸挑眉,心中已然知晓了答案。
“国师只说今日有贵客到访,奴并不知是陛下。”侍从回道。
跟在后头的李大总管踮起脚尖,怎么看也只能看到无忧池,并未找到国师在何处,“陛下,这……国师在何处啊?”
“你看不见?”楚言攸回头看他。
李大总管摇摇头,”奴才愚钝,并未瞧见。”
“这证明国师不想见你。”楚言攸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方才的侍从浅笑着将李大总管拦在外面。
无忧池旁有片星辰花,一年四季从未枯萎,楚言攸曾问过虞清也,也只得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仙家法术,向来玄而又玄。
楚言攸往里走了会儿,便见摆好的小桌在漫地星辰花中,桌上放了酒和冷菜,而国师不见踪迹。
“又拿这些糊弄朕。”楚言攸自言自语,盘腿坐在地上,给自己倒了杯桃花酿。
待饮罢一杯,虞清也的声音由远及近,“陛下,酒如何?”
“尚可。”楚言攸说着,背着身朝她招了招手,“平日里找你,你可不会拿这个出来,说说,干了什么事这么心虚。”
“陛下冤枉我了。”虞清也坐下说道。
楚言攸酒量并不好,如今喝下去已有些醉了,她迷迷糊糊听见国师在说什么,便开口说道:“你说什么,大声点。”
“陛下近来有奇遇。”虞清也重复了遍。
“什么奇遇,明明是变数。”楚言攸拧了拧眉头,赶忙又喝了杯酒,“变数不可控了。”
“陛下担心的是变数吗?”虞清也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又给楚言攸酒杯里灌满,“我还以为陛下是怕步先帝的后尘。”
楚言攸抬眸,其间戾气一闪而逝,好似酒醒般清醒,“你话中何意?”
“陛下怕的无非是做了那酒中仙,宿醉桃源,自此不知今夕是何年。”虞清也所言突然变得犀利,“从而在玄都百姓眼中,变成了无能之君。”
“虞清也,你好大的胆子。”
只听“咔”一声,楚言攸手中的酒杯已放在桌上,慢慢碎出了条条裂缝,她锐利的目光直直看进虞清也眼中,两人皆不甘示弱,无形间气氛凝滞起来。
”你承认了。”楚言攸淡淡说道。
“陛下何意?”
楚言攸闭了闭眼,“当年母皇寻仙问道,从而不知所踪,却原来是宿在了……桃源。”
因寻到了所谓的“桃源”,便抛夫弃女,不问朝堂之事,不闻百姓之苦,找了个荒谬的理由潇洒离去。
许久,楚言攸睁开了眼,却是仰面大笑起来,“你以为,朕怕的是这个?”
虞清也敛眉,在她面前摆了杯茶,“若非你母皇,我也不会回到玄都,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看来虞卿还是不太了解朕,若朕真像母皇一般留在桃源,便也不会在意是不是百姓口中的无能之君了。”楚言攸说道。
“是我失言了,我自罚一杯。”虞清也拿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
楚言攸眼里满是揶揄,“先前虞卿说朕是明君,看来皆是阿谀之辞啊。”
“那陛下在怕什么?”虞清也问道。
“朕在怕,回不来。”楚言攸回道,又一杯酒下肚,脸上浮起两团酡红,她撑着头侧看着虞清也,“国师出自仙家,可有解决之法?”
虞清也沉默良久,方说道:“我只有留下的法子,没有离开的。”
楚言攸“啧”了声,“你看看你,什么都没有,就把朕噼里啪啦骂了一顿,朕先前怎么没发现,你竟这般不讲理。”
虞清也解释不清,又喝了杯酒。
“陛下不会后悔吗?”虞清也眼神飘忽起来,“是人便会有贪心,为心中所爱,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决定,不是很正常的吗?”
“等等,什么叫做心中所爱?”楚言攸微微眯起眼睛,国师好像误会了什么。
“……陛下还不承认。”声音越来越轻,片刻功夫,虞清也向后倒在了花海之中。
迎着朝霞,漫山遍野的星辰花随风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