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讲故事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许景言还发挥出自己爱豆巡演的能耐,挥舞木棍做的金箍棒跟墙那边的孩童互动——讲新的故事之前,听故事的复述昨天的故事。哪一个勇敢的崽崽说的又响亮又完整谁能就获得在白天使用“金箍棒”的权利。
孩童们对此自然狂热不已,唯恐自己忘记美猴王的故事,回家吃饭都要跟自家长辈叨叨两句。
有些说不出来,还急哭了。
例如贺山。
贺山他爹贺三青是民兵退役。原先家里穷,爹娘走得早,贺三青作为幼子被兄嫂们推诿,不愿意养,他过的饥一顿饱一顿,等朝廷征兵自己又被兄嫂报了名。随军从西北到东北又到津门后,他便干脆应了军令,就地落户成了渔民。
有退役的军饷,也有手艺,贺家便成了村里的富户之一。外加上贺三青自身的经历,他对于幼子还是疼爱的。
见自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敢往海里蹿的皮猴子老实了,只呜呜要跟什么金箍棒,他立马道:“爹去跟你老何叔说,让他给你做一根,涂上金子的颜色,绝对比那什么木棍好。”
“不!”贺山嚎啕:“我就要景言大哥奖励的那一根!让大哥陪我一起听故事,让大哥复述故事,让大哥争金箍棒。”
贺三青看着哭得泪眼汪汪的小儿子,神色有些微妙。
见自家丈夫似乎有些答应的迹象,贺大娘板着脸:“你个熊孩子,闹腾什么?你大哥以后要读书考军需官的,上学每一天都要花钱的知道吗?让你大姐陪你去。”
贺山继续哭:“不要。大姐穿裙子的,又不能爬树又不能趴墙头。”
贺大娘闻言吸口气:“你别嚎了。让你爹等会去村长家里一趟问问,现在那么多孩子听故事,还有邻村的也跑过来。乌压压的一片在前院围着也不像样,问问张百夫长到底什么章程。如果他愿意,到时候你爹他们去帮忙把张家后院拾掇拾掇。”
一大串话,才六岁的贺山表示不理解,但他还是看得懂自家老娘似乎也在帮他出主意,当即破涕为笑,一摸脸:“那爹您赶紧去找村长爷爷啊!”
“行,你自己去找你大姐玩去。我跟你娘算算带着什么厚礼去你村长爷爷家。”贺三青挥了一下手,见自家崽子开心的一个箭步蹿出去了,他看向自己媳妇,小声:“倘若现在要拾掇一下,谁做饭?”
不管来自大周哪个地界,在村子里互相搭把手帮忙,主家是要负责做顿饭犒劳大家的。像成婚自立门户的,那基本就是婆娘做饭。而张百夫长婆娘还没接过来,要是有人去帮忙,总会有些闲话。毕竟村子里寡妇多,有时候吧也有些是是非非。
“村长夫人去做饭啊。你去县城卖鱼你难道没听过黄金丸子吗?”贺大娘低声问。
贺三青表情一变。黄金丸子他当然知道了,紧俏的压根都买不到。也就胜在是安村长家在带队售卖,他才能偶尔堵在村长家要个三串。
但这完全不够吃,差点还打起来。
“安大嫂什么手艺,咱们也都知根知底的。这黄金丸子啊,我打听过了,据说是那两位小文曲星家里的方子。”贺大娘左右环顾一圈,声音更小了些:“若不是那两位文曲星看气势就是贵公子模子,保准村里都有嘴碎说是百夫长的私生子。”
贺三青看了眼近在迟尺,说的言之凿凿的媳妇,沉默一瞬,而后眉头一挑:“你们这些婆娘也聊过?”
“翻篇了,说正经的。”贺大娘抬手拍了一下表情都有些嘴碎模子的丈夫,正色着:“咱也不说花花肠子,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这些事。就说这些天,那传说的小天才我没怎么见到,但我偷摸看过一眼许景言讲故事,为了让所有人听得见就差扯着嗓子喊了。”
“这小小年纪的,也不容易。”
听得这声带着的真挚的同情与叹息,贺三青回想自己童年艰难求生的点点滴滴,道:“
我先前就问过要不要鱼。说实话一条鱼而已,咱们家还是给的起的。但村长拒绝了。”
“所以让你现在再去问一下。”贺大娘铿锵有力:“改送些瓜果或者米面,咱们家也不缺这口是不是?”
贺三青点点头。
夫妇两又低聊了两句,贺三青最后拎着两条肥鱼去安村长家。没想到村长家院子就热闹无比,又不少哥们。
手里都拎着些瓜果蔬菜。
一见他来,就笑:“你家孩子也闹金箍棒?”
贺三青闻言也笑:“可不就是,我都对兔崽子保证请老何做一根,还闹腾。”
“老何第一个来的,何家崽子也不稀罕老何能打雕花大床的手艺,愣是要许家大哥儿奖励的那跟金箍棒。”
贺三青:“…………”
贺三青瞧着在盘腿坐在角落里的老何,再看眼村长家大堂那影影绰绰的人影,当即无奈叹口气:“这金箍棒美猴王比钱还稀罕不成?”
这一声感叹,在大堂坐着的安村长也想感叹。他知道许家两哥儿有些能耐,但眼下不过一个故事闹得全村小子,甚至其他九里村八里村的都找过了,就有点兴师动众了。
腹诽着,他一本正经劝走屋内的寡妇屋外的一家之主们,表示自己会等休沐日跟张靖和许家哥儿都先好好聊一聊。
等把所有人都送走后,安村长又忍不住拄着拐杖绕着八仙桌一圈一圈的转。
徐兰花无奈:“黄金丸子那酒楼都有能仿照出来了,你还有空应承故事的事?”
“黄金丸子你赚回本了吧?”安村长问。
徐兰花闻言瞪眼自己明知故问的丈夫,自己也一本正经回答:“早就回本了,黎家的白家的也靠着黄金丸子攒了大概都有六钱银子,要不然她们今天怎么舍得那些瓜果来问问金箍棒的事情?”
“我琢磨啊许景言应该是想当说书人。先前去县城,他还说相声。虽然不大懂,但跟茶馆里那些说书人差不多的形式。”安村长道:“你看看现在这金箍棒的架势,像不像说书人?”
“所以?”
“在村里收钱不合适。”安村长磨牙:“他们读书人守孝!”
“都给瓜果蔬菜呢?”
“就那哥俩吃得完吗?至于米面,”安村长声音更低了些:“老张有军份,比村里这些好一点你该有数啊。”
“那小天才喜怒不形于色猜测不出,就许景言性情有好吃的,他会吃差的?”
徐兰花听得这声声有理有据的残酷现实,想来想去表示自己也真琢磨不出有用的,只能道:“那你慢慢蹦?或许灵光就蹦出来了?”
安村长感觉自己拐杖都簇着火气了。
但最终还是无奈的笑笑,继续蹦着琢磨。
一夜过后,他揉着有些发酸的腿,难得的不去农田拾掇,反而静静等着。等到夕阳西下,他拄着拐杖来朝张家走去。
果不其然,一路上是遇见不少孩童,个个笑容灿烂的,三五成群的齐心协力扛着家里的长凳。
一见他,还弯腰:“村长爷爷好!”
安村长压住眼里的震惊。他这些日子忙着黄金丸子的事情,没想到村里这群皮猴子此刻这般乖乖巧巧的。
“好。”安村长笑着回应:“你们慢点跑。”
“跑慢了就没有位置了,太远了就听不到。”孩童们回答,边继续扛着凳子冲。
安村长见状无奈的摇摇头。
等到达张家时,就见院子外是里三层外三层都围满了,甚至隔壁老何家的牛车上都站着听故事的崽。
这番热闹的,让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手里的村籍有误。
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崽。
正惊诧着,安村长就听得高亢的呼喊,这声音清脆响亮,极具穿透力,比专门喊军号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想法浮现脑海时,安村长眼眸沉了沉,眯着眼看向出场的许景言。
就见人也扛着凳子冲向院子,边道:“俺老孙来也!”
说话间,许景言还摆好凳子,迈步上凳,还顺手左手挥舞起一根木棍。说起来也就是简单的转圈圈,但随着这动作,全场的孩童仿若听到什么号召一般,直接呼喊起来:“……八十一难拦路,七十二变制敌,师徒四个斩妖,斗魔同心合力,邪恶打不过正义!”
虽然声音有些不气,但这词倒是透着邪不压正的浩然正气,光听得都让人有些热血沸腾。
安村长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自己的拐杖,静静的看着。
被注目的许景言看到了前来的安村长,眉头一挑——领导来考察,那就说明离村小目标又进了一步了。
于是许景言愈发拿出自己在演唱会的气场,力求嗨翻全场。
按着流程挑选互动崽讲述故事,许景言将今天重点三打白骨精讲到一半戛然而止后,清清嗓子:“接下来也是老规矩啊,你们跟我一起背抽到的诗,要不然我明天不讲要上课了。”
“好,景言大哥哥你快说,我们帮你一起记!”
“我也拿过金箍棒的!”
“我也要拿金箍棒,我会很努力记住的。”
“…………”
站在凳子上的许景言看着一个个充满对知识渴望的崽,喝口水润润嗓子,颇为郑重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赠刘景文》,宋苏轼……”
“我知道,那个好厉害发明东坡肉的宋朝人!”
“对,就是他又写诗!”许景言埋汰一句。
选的诗词,来自许景行原身有关《千家诗》这儿童启蒙读物的记忆。相比其他诗词,他许景言对苏轼最熟悉,也最能带动孩童一起学诗的热情。
毕竟,东坡肉好吃啊!
在古代谁都想吃肉肉!
“赠刘景文,就是苏东坡有个朋友叫刘景文,这一天苏东坡逛街看着看着看到荷花……”
孩童们互相点点头。又一次没拿到金箍棒的贺山颇为积极举手:“那写这个诗,就是苏东坡跟俺娘一样,叨叨这今天去县城哪里逛街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是一样吗?”
“对,小山很会观察生活,就是这样。你观察的是物,诗人写的是风景。”许景言:“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他觉得一年中最好的景色,就是橘子黄了可以吃了。就相当于对我们来说一年最好的景色是过年。”
被表扬的贺山立马默念一遍又一遍“一年好景君须记”,等日后他成一方大将了回想幼年还忍不住会想自己这一刻被表扬时那砰砰砰跳跃的欣喜与纯粹。
此为后话,眼下贺山觉得自己牢牢记住了,是昂首挺胸。随着许景言的一声下课,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家,一到家还迫不及待凑到自家娘和大姐面前,摇头晃脑的显摆:“赠刘景文,娘大姐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
贺大娘笑着问:“什么意思?”
贺山立马显摆,恨不得一字不落的能够回忆起来,最后更是字正腔圆背诵全诗。
贺大娘震惊。
贺山的姐姐贺兰瞧着自家弟弟都还没去学堂读书都能够跟大哥一样摇头晃脑的背书,眼里带着些羡慕,小声:“娘,我能够站在远处也听听故事吗?”
“当然可以了。景言哥哥说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所以不管是十里村还是九里村的,都欢迎来旁听故事。”贺山一见自家姐姐可怜巴巴的模样,昂首。
“嘿,你这兔崽子昨天不还闹腾不行吗?”
“那是姐姐穿裙子抢不到最好的位置,举手就不能被景言哥哥看见。”贺山说着说着又嘴巴一扁哇得哭起来:“我今天又没抢到金箍棒哇。”
贺大娘埋汰:“别嚎了,你爹想办法了。”
说话间,她转眸见自家丈夫还有被丈夫接回来的大儿子贺海,立马道:“你们爷俩楞着干什么?”
“不是我楞,是大海。”贺三青拍了拍呆愣的贺海。
贺海吸口气,进屋解释道:“爹娘,刚才……刚才弟弟说的是《论语》,是孔子说《论语》啊,他还用对地方了。”
“孔子?就是……就是那个要三钱银子那个写书的?”贺大娘小声问。
贺海知道自家娘的性情与记忆特色,闻言毫不犹豫回答:“没错就是他,就是所有读书人都尊重的夫子,就是孩儿去学堂第一课第一炷香拜的夫子。”
此话一出,贺家所有人都惊诧:“真……真的?”
与此同时,旁听故事的安村长也拄着拐杖缓缓回到了自己家。
“你不是去找哥俩聊聊吗?怎么没去?”徐兰花有些不解,抬手去搀扶着看着有些疲倦的丈夫。
“我得想想。”安村长视线看向张家院子,“许景行虽然没露面,但他教许景言诗词,许景言也直接教村里的孩子们了。”
“教就教呗。”
“别忘记了,这都是要束脩的。咱们能因为他们人小不给束脩啊?”安村长急眼:“再说这哥两是有些才能在身的。讲的故事不说,经过许景言讲解,他教的那首诗,我也会背了。”
最后五个字,安村长说的是字正腔圆,甚至昂首挺胸,有些骄傲。
但这骄傲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作为村长视线不由自主的看向了村子私塾所在的方向。
他备了厚礼不提,费尽了情谊又请军中书吏帮忙请托,千请万请礼聘的夫子,客观而言言行是有些高高在上。
原先他忍了,毕竟救急不救穷,他得为村里那些失去父亲的孩子们也谋求一条体面的活路,能认识几个字能干的活计体面些。
可现在感觉感觉许家兄弟俩要是能教也……也够用了。
毕竟他亲眼见过兄弟俩会辨认契约,会算账,现在还会诗词还会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