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有些慌。
可迎着许景言燃烧着火焰的眼,那种可以豁出去一切的劲头,他莫名又跟着有些冲动。
作为军户,生生世世要冲锋前阵。他没多少能耐能立下赫赫战功改变出身,只能从荒漠无垠的西北军按着政令到冰雪千里的北疆。
但若是抓住机会,或许他或许他的下一代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许景言唇畔一张,说出来的话比蛊惑人心的妖精还迷人,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热血澎湃,跟着展望金钱、权利。
逼着自己目光看向鼓鼓囊囊的荷包,武林硬声:“我们是小兵,你自己看看这荷包就有数了。帮你一回,那也是一文钱一文钱硬凑的。”
“人微言轻。”
“别说将军,便是我们百夫长,能够见一面私下聊两句,就已经是恩情了。”
许景言飞速捕捉关键词“百夫长”后,默默给自己点个赞。
为了使人接受要求,提高人的接受可能性的最好办法,就是先提出一个较大的要求,甚至有些离谱的要求。当遭到拒绝以后,再缓缓提出自己真正的要求,对方答应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
这样的心里套路,也符合中庸爱面子,不愿彻底撕破脸等等的文化心理。
“武大哥,林大哥,求您让百夫长施恩一二。”许景言弯腰,哑着声字字铿锵:“我们兄弟二人,按着鱼鳞图册所载的亩数,到达北疆后可以分得百亩田地。”
朝廷鼓励移民,除却直接大手笔给与每户五亩地外,按着鱼鳞图册登记有的田地也是折算给百姓的。
“我们兄弟俩未成丁——”
最后三个字,许景言说的时候便觉喉咙淌着腥甜,甚至开口时鼻翼都能嗅到满嘴的铁锈味,可这样流血的疼痛更是提醒着他未成年的恐怖。
现代未成年保家产都难,更别提无亲无故的古代了。
因此这事他眼下拿出来换人参最为实实在在的利益。
“可以投靠亲友,让亲友合理的取得我们的田地。”
此言不亚于惊雷,震的在场两人都傻了眼,骇然的看向身形站的笔直的许景言。
田地对百姓来说不亚于命根子!
哪怕关外,大周的北疆是地广人稀,是土地不够肥,是冻土颇多。但到底百姓手里有地,就心里不慌啊。
像他们军户,能够开垦军田。甚至不属于他们,他们都心里不慌。毕竟朝廷若有延误,军粮实实在在他们自己看得见。
沉默的张长海瞳孔一震,清清嗓子,压低声:“我们可以照拂你,你靠着田地还有你这聪慧劲头!”
郑重的赞赏着,张长海看着哪怕陷入绝境中,膝盖也是笔直许景言。
完完全全不像其他难民双膝跪地,不管不顾的就哀求,诉说自己的可怜诉说香火传承三代单传的重要性。许景言克制而又隐忍痛苦,有理有据甚至年纪轻轻还懂利益,跟他们诉说。
这样的人,让他忍不住开口询问一句:“你能混得好,何必把家底用来赌呢?军医都说了人参吊命。那救回来也是富贵病。”
许景言字字泣血:“那是我的弟弟。”
“哪怕无才,也是我相依为命的弟弟。”
“更别提他是天才。”
“田地算什么,救回来那便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张长海看着哪怕嘴角都溢出血色来,但双眸熠熠,目光灼灼的许景言,眼眸转了转,低声:“我是北疆军户,这回也是北疆军护卫,我族叔倒是百夫长,有点能耐。不过丑话说前头,你真豁出去不要田地?”
“不要。”许景言应得铿锵有力:“我们兄弟俩二人半年前都还有丫鬟小厮照顾,压根没下过地。与其重头再学如何做农民,不如抄书写话本弹琴作画为生。”
“哪怕租赁出去,也不耽搁你抄书写话本啊?”武林没忍住开口提醒着地主家的少爷。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下,就见人笑得轻蔑,一字一字:“未成丁,被人忽悠是小,在村里拥有那么多田地打死怎么办?”
“在城里哪怕在落魄,租赁在衙役附近,起码还有巡逻还有点保障。”
张长海听得这话,双眸佩服:“读书人啊。”
这想的够长远,不是一时的冲动!
“你喝口茶润润嗓子。”张长海搓搓手:“我想想。”
边说他叫走武林,一出帐篷就忍不住带着亢奋:“天才弟弟我不清楚,看着许景言的长远谋划能耐,也能有出息。”
“你有人参吗?”武林抬手指指不远处冒着热气的药房,低声:“那都是生姜呢。草药,那也得扣着用。”
张长海沉声:“我去求求族叔。”
营帐内,许景言紧绷着身,慢慢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咬着牙昂头,将眼泪倒逼回去。
不疼!
既来之则活之!
暗暗抬手给自己一个拥抱后,许景言再一次探了探许景行的鼻翼,死死咬住惊恐,再一次给人擦拭全身,试图降温。
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许景言感觉自己脑袋都有些晕沉沉的。
反手摸了摸自己滚热的额头,许景言心中一慌,抬眸往外看了又看。
咬着牙死死从黑夜看到白天。
看着终于放晴,朝阳带着金芒噗洒大地的天。
看着看着,许景言像是从中汲取到了勇气一般,弯腰搀扶着依旧昏迷不醒的许景行,打算去驿站。
还有最后的底牌——原身的身世!
哪怕身世也有些报社的恶意,但起码听得也是赫赫威风。
大不了等活了之后,他们兄弟俩面朝大海当海贼王。
展望着未来,许景言咬着牙,止住无力颤抖的腿,使出吃奶的劲,拖着面色发白的许景行。
还没走两步,许景言身形一颤,几乎要跌在地上。
“许景言!”前来的武林和张长海见状,赶忙搀扶:“你们哥俩有救了!”
听得这声不亚于天籁的话语,许景言死死咬着唇畔,借着疼痛逼着自己清醒:“快……救啊,要没气了!”
武林一颤,下意识抬手揽住许景行探了一下鼻翼,而后吓得抱着急忙往军医营帐跑。
许景言见状,迈步跟随。
同来的张长海看着趔趄着,却逼着自己一步步前行的许景言,眼眸闪闪,最后干脆也抱着人往军医营帐冲。
“我们兄弟,我们自己掏钱买的人参,还请您吊个命。”
一个时辰后,许景言捧着浓郁药香的汤碗。哪怕形容不出漂在碗面上的渣是什么玩意,但这一刻,他是一口气喝完,都不带任何埋汰的。
等热气滚滚的一碗药下肚,许景言再一次探过许景行鼻翼,确定在百年老参三根胡须的药效之下似乎有点微弱气流了,他看向武林和张长海,哑着声:“鱼鳞……鱼鳞图册在书箱夹板,麻烦……”
“知道你言出必行,景言兄弟你且听我说。”张长海看着面色都有些病态红晕的许景言,他立马打断诉说道:“因这场大雨,难民多病,但大军最多只能再停留两日。因此有些难民若是无法随行的,会被安排在津门。”
许景言双眸一亮,但旋即又觉得哪里不对:“津门会收?先前不还怕疫病?”
万万没想到这生病中呢读书人脑子反应还这么快,张长海轻咳了一声:“我们都不懂这些,但是将军他们谈妥。疫病这些当然不行,但像你们这样只是生病的,津门地方还是会收的。”
“不过没有田地,只能化作四等民,也就是民间说的流民。”
许景言毫不犹豫点点头,无视流民到底是什么,只追问:“咱们之间的契约如何签订?这人参胡须就能吊口气,那……那整根到底多贵啊?”
“野山参一两也就值十五两白银。”武林没想到许景言还敢琢磨整根,立马解释道:“这回也就是长海是关外土生土长的人,他族叔有些人脉,才寻摸到这一点点。吊口气后,抓药就行。”
“小兄弟,咱也跟你说实话。我族叔的意思呢,津门这边有我张家的一个百夫长,你们兄弟俩投靠他的名下。按着先前约定,不管折算多少亩,你的田地都给他,算是平了人参和药费。”
“这津门到底不是关外,恐怕折算的地少之又少。而野山参这么贵,我不能让你们亏本。”许景言听得“百夫长”一词,当即双眸炯炯,大义凛然站起身,朝两人弯腰抱拳:“你们放心,我能赚钱回报。所以还请罗列个清清楚楚,也算给我们一个奋斗的目标。”
张长海见状感觉自己越发佩服才十岁的许景言:“这……这真是读书人。”
“我去问问族叔。”
许景言再一次抱拳行礼。
等目送人走后才慢慢的坐回床榻边等待。
所幸这回等待时间挺短。
张长海拿回了一张契约文书。
许景言费力扒拉着原身残存的记忆外加自己幼年学过硬笔书法的某些画面,还是磕磕绊绊将文书内容捋顺下来。
内容简单,强调双方自愿签订,张长海武林等人做见证。
见证许景言出于自愿留在津门,投靠张靖。
许家原有在山东丽泽县的一百亩上等良田三十八亩中等田,按着移民落户的相关政令,折算津门中等田十亩荒田八十亩。
看着折算后连一亩上等良田都没有,许景言感觉自己都被刺激清醒了几分:“这……这不是给百夫长吗?这……这没上等田?”
“移民哪有上等田?”张长海看着似乎还替他们震惊的许景言,瞬间觉得人又有些十岁孩童的天真了,解释道:“能分中等田,这已是我们趁机打点过了,这些中等田得孝敬校尉和县城文书他们。要不然全都给荒田。”
许景言似懂非懂点点头,“那我没有其他疑问,咱们签字吧。”
除却人参费用十五两外,剩下等许景行病好好再算。按药费收取钱财。
另外养病期间,可以住张百夫长家。
等病好后在自立门户。
半个时辰后,张百夫长眉头紧拧,看着竭力端端正正,但一笔一划都有些歪歪扭扭,还占据了半张文书的三个大字,侧眸看向族叔:“您从哪里觉得这小子有文采?”
“知道自己目前想要什么,知道要用利益去交换,就比所有哭天抢地的人强。”张家族叔低声:“哪怕考不上进士,要是有个秀才功名,以后在军中就能当文书小吏。”
“咱们老张家,难得有这份机缘,培养个知根知底的文书。”
“就许景言这圆滑劲头,没准以后能爬到将军身边当军师。”
“雪中送炭一回,再说咱们也没折损太多银钱。算起来,不会亏!”
张百夫长看着族人中最有墨水都如此感叹,又聊过几句后,便朝许家兄弟的帐篷走去。
与此同时,许景行便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吵得他无端心生烦躁。不像被绑架,他也做过训练,能够做到有理有据,心中不慌。
想要观察眼下环境,结果头脑昏涨不提,连眼睛都睁不开。
而更为恐怖的是猛然记起眼下难民的处境。
心中一慌,许景行猝不及防回想起幼年挡在自己面前被打个头破血流的许景言。刹那间,他拼劲了全身气力,一点一点,睁开仿佛被缝合起来的双眼。
哪怕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像是撕裂皮肉一般,艰难又痛苦。
而另一边发现许景行睫毛微微颤抖,似有觉醒倾向,许景言扯着嗓子拿着文书,继续道凑霸总耳畔:“把你卖了你不生气,但我签了个完完全全赔本的合同。”
“完全没有商业子弟的精……”许景言话语一顿,看着唰得一下睁开眼的许景行,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果然按着植物人攻略,刺激霸总这招挺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