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被强调的“健健康康”四个字,像是惊雷,在耳畔炸响。许景言听在耳里,只觉都被震到灵魂颤栗。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觉得灵魂深处还爆发出原身的哀鸣。
寒窗苦读十几年,又是吐血又是杖则下牢流放劳役……九死一生爬回考场,硬生生熬了一关又一关,结果死在放榜前。
妥妥报社文!
靠着喷涌而来的不甘怨念,许景言压下先前鬼使神差的冲动,垂首看着自己宽松的裤腿:“咱们抓紧时间绑腿!”
许景行见许景言眼里没有忽然而来的迷茫,依旧跟从前那般透着愚蠢的清澈,狠狠吁口气。但也不敢撒手松开许景言,唯恐这没脑子的哥跟二哈一样撒手没,于是他依旧拽着许景言,只是侧身看向开口的大娘,表示感谢。
“多谢大娘,我们还是想要完成父母遗愿,耕读传家的。”
“应该的。”开口的大娘瞧着人斯斯文文的感谢,明显跟他们这群庄稼汉子完全不一样,立马不安的搓了搓衣摆,垂首讪讪道:“我……我也就是多嘴一说。”
“那也是您心善。”许景行笃定赞誉过一句,便结束了寒暄,垂首揉揉酸痛到麻木的腿。
八段锦等武术,他饶是铭记于心,此刻也不敢带着许景行锻炼,唯一能干的事情也就是绑腿。
而另一边开口的大娘偷瞄了眼兄弟俩,见两人又在绑腿,不由得垂首摸了摸自己有样学样也捆绑起来的小腿。
说实话,这样捆绑起来,走路的确不酸疼,蚂蟥这些小虫子也不会顺着咬。
到底有些底蕴的,就是比他们这些睁眼瞎聪明。
要是能跟两人一路同行,搭把手的,日后若是安置起来了,也是助力。
大娘琢磨着,看了眼自己放在背篓里最小孩子。
三年的旱灾,死了一儿一女,又……又卖了一个女儿,眼下也就虎子一个孩子了。她总得多盘算盘算。
思忖着,她就见自己当家老金的回来了。
当即压低声询问:“这……这大善人如何?”
“大善人要五岁以上的孩童,咱们虎子不够岁数。”老金说着,偷瞄了眼不远处干活磕磕绊绊的兄弟俩,垂首:“我跟前头的老柳他们打听过了。这兄弟俩约莫可能是丽泽县地主许员外的两儿子。”
说着,他声音更压低了些:“那丽泽县狗官当道,逼难民,连带他们家招灾了。”
“兄弟俩跟着难民出逃后就一直在钦差安营扎寨附近的破庙等着救助。”
“他们兄弟俩的稻草垫子,都是其他人看他们两可怜匀给他们的。”
“两少爷历经这骤变能吃苦,不喊声累也是人中龙凤。”老金抬手摸了摸自己捆绑的裤腿,咬牙道:“我寻摸个机会,问问要不要互帮互助,一起安家落户。我老金虽然种田不行,但有点打猎手艺。”
浑然不知道还有人惦记着他们哥俩,许景言听得铜锣声,积极无比拽着弟弟去打饭。没想到他们捧着饭离开时,就见眼熟的士兵朝他们招招手。
“草民见过士兵叔叔。”许景言仗着自己人小,捧着破罐就行礼着。
许景行飞快瞄了眼士兵和善的神色,缓慢的放下破罐,才弯腰抱拳行礼。
见兄弟俩虽然瘦弱,但言行举止都颇有教养,武林愈发满意的点点头,率先做了一番介绍:“不用如此大礼,我叫武林,你们叫我一声武大哥便可。”
“武大哥。”
武林寒暄两句,便直接问:“你们兄弟两昨日没听到安民告示?”
“多谢您。”许景行闻言心中“咯噔”一声,唯恐有什么玄而又玄的事情发生推动许景言朝既定的命运走,于是铿锵有力强调着,恨不得周边其他人也能听个清清楚楚:“草民昨日听闻过告示,知晓有此去处定然是诸位辛苦忙碌,为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谋划一条生路。但无奈家中父母日日教导,临终之时更是期盼我们兄弟俩能够读书出仕,重振许家。”
在古代孝这个词,可威力巨大!
听得遗命,武林眉头一挑,看了眼开口的弟弟。他原先没怎么留意过,但看人今日这回答不卑不亢的,目光坚毅,相比有些圆滑的哥哥,瞧着到真是有些底蕴家庭才能养出来。
暗暗嘀咕着,武林虽然遗憾错失一份推荐费,但也和善鼓励:“原来如此。”
“都说三岁看到老,你们历经骤变,还能如此安贫乐道,目标坚毅,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承您吉言。”
又聊了两句,武林才回到自己的营帐。
有同僚见人面色忧郁,好奇:“你不是看中一个小年轻吗?”
“可惜了。”武林开口诉说了一番前因后果。
“到底是读过书的,这说话就是熨帖。”有人笑着:“当学徒从商,哪能比得上自己正儿八经读书科考?听老武你转述的话语,那这两小兄弟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咱们要不护着点,关外读书人少。要是咱们弄回去读书苗子,咱将军没准赏赐更多!”
“有道理!”
一行人笑着聊着天边拆卸帐篷。
等收到前方通知,已经选出十八名弟子,便各自回到自己监管的范围内,催促百姓收拾行囊,启程。
许景言忙不迭挑着搓软的稻草往脚底塞,还催着斯文派的许景行动作麻溜点。
许景行将遗漏下来的稻草全都捡起来,往许景言的衣服里塞。塞不完才往自己衣服里塞,便塞边张口:“先生提及过,关外十月开始便会下雪。越往北走,雪厚的能埋人。”
“不会再像现如今酷热难忍,甚至还还需赤膊。”
一直暗中关注的老金立马抬手捂了捂自己儿子,示意别哭,免得他听漏了活命的重要信息。岂料一转眸,就见周围不少人似乎与他打的主意一模一样的,都在尽量的放慢放轻自己收拾的动作,好多得到些地主少爷能保命的信息。
开口的许景行察觉到周边众人几乎慢镜头放慢的动作,垂首遮掩住自己一闪而过的精芒。他从商上的第一课便是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人。在古代这些熬过三年大旱的百姓,哪怕对关外迷茫,也会有自己的智慧生存之道。
他们兄弟俩弱,就要无意中彰显出自己的价值,让人生畏,不敢起歹心。
且他拥有原身的记忆——穿着绸缎出逃的兄弟俩被难民扒了衣服,也证明了“太过弱小”也是会被欺凌。
谋算着,许景行继续道:“海津府过去,最有名的便应该是山海关了。能多准备些稻草就准备些。一旦过了山海关,冰天雪地的,找干草就难。”
许景言见许景行面色沉沉,回想着自己裹着羽绒服,带着小太阳录制东北雪景的名场面,吓得立马弯腰,力求一根干稻草都不要遗漏。
且根据原身的记忆,他们兄弟俩是真的逃难。不像其他主动离家的难民,还能带着被褥行囊,道一句破家值万金。他们最多就是从烧成黑炭的许家庄子里扒出能够用的破罐子,吃喝,麻衣,甚至稻草那都是赈灾分配到的。
嗯,原本绸缎料子被抢了。
竖耳倾听的众人:“…………”
武林等看管的士兵们:“…………”
一行人互相对视一眼,低声:“这个真读书苗子啊,竟然现在就琢磨天气了?”
“这小子考虑的也有道理。想当年咱们跟着沈将军从西北去北疆驻守,被冻傻了。”
“眼下这些难民饿了三年,也不知道多少能撑到关外。”
“还能如何,看老天爷啊!”
士兵们感叹几句过后,便迎着升空的信号烟,开始骑驴巡逻,确保难民们能够安静的跟上队伍。
上万人再一次沉默的赶路。
但很快所有人都哗然了,骇然瞪圆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碧海蓝天的海:“这……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宽的河啊。”
“这水要是都能运到田里,还愁种不出粮食吗?”
“老天爷无情啊!”
“…………”
士兵们看着混乱的队伍,当即挥鞭怒吼:“安静,全都给我安静!”
“你们能够看到的地方,那叫海津码头,全国的漕运粮食都在此处周转。钦差大人命我等带你们走这条乡间小道,就是让你们明白,关外也有粮食,关外的粮食都能通过大船运过来赈灾!”
“现在都给我安静,谁敢冲到官道,杀无赦!”
这番话震的所有难民都情绪激动,双眸迸发出光来。
关外……关外的粮食都有多能够赈灾?
许景言也亢奋不已,目光炯炯的看着入目的碧海一线,“这……”
“English。”许景行冷声。
这一声虽然跟寒冬腊月被泼冷水一般,但许景言笑容还是咧开,低声用英语道:“就算架空世界,基本框架差不多。这地是津门。”
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链接南北方的重要枢纽城市。在古代因漕运而兴,打唐朝后就成为南北方粮绸北运的水陆码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港口城市。在明朝因天子渡河南下争位,还改名为天津。
“因此更是军事重镇,”许景言神秘兮兮的问:“知道吗?”
“所以?”许景行眺望着停泊在码头上的“巨船”,眼眸黯了黯,逼着自己回应许景言一句。
“以咱们目前的家当,扛不过风雪,咱们想办法在津门吧。”许景言表示自己真把许景行先前的忧愁记载脑子里了。
“你有原身记忆吧,原身父亲死死护着的鱼鳞图册,相当于后世的身份证,懂吗?”许景行闻言,倒是克制住触景生情的伤感了,气愤强调:“有这张证明,登记过后,咱们才能被护送去关外,不算流民,是难民,是响应朝廷政策迁移的难民百姓,到关外能分田地的。”
“你异想天开留下来,那就是黑、户。”最后两个字,许景行恨不得冲人耳畔怒吼。
许景言丝毫不惧许景行黑脸,抬手指指海面:“那也比活活冻死强啊!再说了,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的!”
“咱老许家又不是没黑过?族谱上写着下南洋当黑、户还当海、盗。”
许景行定定的看着双眸亮晶晶,想法单纯至极的哥,抬手按着额头青筋:“你以为你演的古装片?若是正经的朝代,你没身份证,没路引可以直接按律打杀的。”
“很不幸你穿的是科举文。”
“不管怎么架空怎么设定,科举,第一关就是身份证明,要查祖宗三代的身份证。就好像你高考,你得有学籍才能报名参加高考。”
“可……”许景言摸了摸稻草,小声嘀咕:“那……那为什么可以有一批孤儿可以被选走啊?”
“可能他们相当于后世的人才引进政策,有落户优惠。”许景行搜索了一下自己脑子,发现自己也没这方面的知识点,于是综合自己所听所闻,举例说明。
许景言咬牙,正绞尽脑汁琢磨自己有什么值得“人才引进”时,忽然间就听得一声惊雷凭空而响。
下意识的一抬头,就见不知何时天忽然阴沉沉的,像是要下大雨。
见状,许景言倏忽间心中一慌,不自禁抬手扣住许景行的手。
许景行看着天,眉头紧拧成川:“要下雨了,咱们要是赶不到驿站,就会被淋成落汤鸡。”
此话一出,许景言直接抬手捂人的嘴:“呸呸呸,妈祖娘娘保佑,这许……”
话还没说完,他听得哗啦啦,跟倒豆子一般的响声,感觉自己心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