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迟打量了周环儿一会儿,低头在筐子里扫了一眼,一时也不知晓该做何建议,笑道:“既然是给你买的,那只要你喜欢便好,若实在不知晓该怎么选,你身上这颜色倒很相宜。”
周环儿正在丝线上游走的手指颤了一下,低头忍着不自禁的笑意,声音不自觉也柔柔的,说道:“那……那就帮我分些粉色和鹅黄吧,够绣几个花样就好。”
“行。”
谢清迟很快分好了丝线整理好用纸包着递给她,道:“还是之前你帮同村人捎丝线的价钱,既然这回是你自己买,给你便宜五文钱,你可去吃买些吃的。”
周环儿将钱递给他,脸上有些烫,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不自觉满眼星光地看着他,道:“你真好,还留钱给我去买吃的……”
谢清迟俯身放好筐子,被她这话逗得眉眼弯弯,担起叮叮铃铃响的货担,含笑说道:“你这话不错,我也乐得人家记我的好,只是买卖上我也不是没有赚钱,你也不必这样感念,我还得谢你照顾生意呢。若无事,那我就先往那边走了,回见。”
周环儿握着手上的纸包,看着他的侧影,轻声道:“清迟哥哥回见。”
谢清迟礼节性地对她笑了一下,而后向前行去。
周环儿欢快地飘回树下,将丝线放回竹筐里,提起裙子坐在小板凳上,心里快活得很。
清迟哥哥长得好看,为人又好,虽年岁不大就没了父母,可也不曾见失了父母管束便混馆游街不做正经营生。
他平日勤奋又机灵,一年应也有不少进项,跟了他,有钱花,又有好模样看,还能从他货奁里挑簪环戴,胭脂水粉也不必愁。
他人好,对娘子肯定也好,若嫁给他,不用担忧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更不必像那些喝酒赌钱的懒汉家娘子一般提心吊胆,还不必孝敬公婆,简直就是她心坎里的成婚对象。
正想着高兴着呢,忽有一尖嘴猴腮的十六七岁的男子凑过来,脚尖踢了踢鸡蛋筐,挑着眉眼趾高气扬地说道:“哎,卖鸡蛋的,我们家少爷叫你呢。”
这是洛水镇韩家少爷韩祖恩的长随韩忠,那韩祖恩最近总来扰她。
周环儿在乡野里长大,常有儿郎围着女儿家跑的,为着些什么她也清楚,只是她自己清醒得很,她配不上韩祖恩,人家也不会想娶她,只不过是想占便宜撩拨一二。
况且韩祖恩又是个出了名的爱逞凶斗狠的,瞅上她也算她倒霉,不过她并不乐意,因此,她并未搭理韩忠。
韩忠却觉得这小娘们一个卖鸡蛋的农户,还敢不把他这个堂堂韩家长随看在眼里,他挺了挺平日弯惯了的薄瘦胸膛,脸上的笑尖酸了许多,瞅着她的脸,刻意鄙薄讥讽道:
“卖个鸡蛋还成天涂脂抹粉,穿花衣裳,不就是为了给我们男人看的?小小年纪妖妖娇娇,我看你就是窑子里的货,少在这跟我装,你心里肯定巴不得给我们少爷多看你一眼呢。”
周环儿虽家中不富裕,却也是被父母惯养大的,向来主意正,性子也烈,未曾受过什么委屈,听韩忠这般说她,提起板凳就打,大骂道:“我爱穿什么穿什么,爱抹什么抹什么,你是个什么妖怪,用你管了?我看你娘才是窑子里的货,生出你这么个妖怪来满街放毒!”
街上看热闹的人远远围了一个圈。
韩忠躲闪不及,被抡了两下,又是当着众人的面,面子上很是过不去,登时怒从心头起,抬脚直将她踹出了老远。
看着她捂着肚子缓缓蹲下,满脸痛色,韩忠犹不解气,还想上去踹两脚,不过周围人多,少爷还在那等着,他扭头就推开人群跑了出去。
转了半条街跑到一家茶铺门口,装出一副急急火火的模样跑进去,对着里面正被一众长随和本地混子们簇拥着的韩祖恩愤愤不平地说道:
“少爷,我好赖话都说尽了,就差跪下来求了,她就是不来,我就说我家少爷今日得闲,想同她喝杯茶说说话,她说她家不缺茶叶,您说说,这让我怎么着呢。”
韩祖恩正与人谈笑,闻言挑了挑细长的眉尾,一旁的一个混子凑趣道:“呦,一个卖鸡蛋的,还真敢不给咱们韩少爷面子。”
韩祖恩满不在乎地喝着茶,极为随意地说道:“急什么?有她哭的时候,到时候都来看热闹。”
一个人扬声说道:“这倒是,以前那个,那个叫什么的来着,一开始不也是挺硬气的吗?还说要亲一口就得先娶她,在咱们韩少爷面前使性子,倒像个正经人一样,现在,在哪来着?”
“在哪?不是给咱们韩少爷赚银子着呢嘛,还别说,这些个娘们也还真值钱呢,每月挣得比我爹给我的零花钱都多。”
“嘿,也就这几年,等过几年,倒贴钱都没人肯要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哄然大笑起来,没过一会儿,皆耐不住性子再待在这里喝茶了,吵嚷着要去喝酒赌钱。
一群人赫赫煊煊,呼呼啦啦地往外泻去,一路招摇喧嚣,人皆避让。
走到半路上见一个背着菜筐的枯瘦妇人,约摸三四十岁年纪,正立在街边人群里避让。
韩祖恩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他无意间瞥到了那妇人一双干瘦又干瘪的手腕上各挂着一只清透的细玉镯。
农妇戴玉镯的不多......他以前见过一个。
韩祖恩忽地瞪大双眼,那妇人对着他很是拘谨地笑了笑,就着这小心翼翼的笑,她嘴角忽然扯开,血混着舌头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韩祖恩大喝一声,下意识转了个身,众人皆停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他。
韩忠向来做惯了奴仆,怕别人也想分点他主人的恩宠,忙凑过去一脸关切地问道:“少爷,怎的了?”
韩祖恩额上渗出了一层汗,在惊吓中为找着一点依凭,紧紧握住韩忠的衣袖,他想确认自己是不时看错了,缓缓回过头去,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的脸又恢复了原样,款款向他施了个万福,凭空消失不见了。
韩祖恩瞬间从头冷到了脚,可韩忠却因主人拽他衣袖这般看得上他的事喜得无比骄傲自豪。
“韩忠,之前彭公村的萧荔儿她娘,是死了吧?”
“是死了,少爷,年头里死的,没钱葬,不还是在您这借了些钱嘛,够她还十年的了。”
日暮时分,谢清迟回到柳儿镇,才放好货担又旋踵去了苏沉梦院门前,院门没有任何变化,门上的锁还是他前几日锁上的。
他走到门边伸手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又垂手静静地立在门外看着,院子地上铺着的桃花花瓣多了许多,整个院落沐浴在日暮彤光斜影中,不时风卷落花,明明是仲春时节,却锁了一院的萧瑟秋意。
他就这么看着院中花瓣被吹得起起落落,等到新月东升,看不清院中景象,也未曾见她有走出来的迹象。
星子于玄天铺洒开来时,他绕到院墙下,趁着月色几下翻了上去,对着天心高悬的明月坐在墙头上。
清凉的夜风忽忽悠悠地从他鬓边拂过,他的目光落在正屋的方向,就这般坐了好一会儿。
末了,熟练地转身跃下墙头,走进小巷里,融入夜色中。
第二天拂晓,谢清迟出门前路过苏沉梦的院子,仍旧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听着院里细细的风吹桃枝声,才觉院中并非死气沉沉。
绕过几处村庄,就到进了洛水镇,等走过那棵大树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像今日没有看到周环儿,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果然不见周环儿。
或许是回去得早,也或许是今日没来。
他没有多做思索,很快便又继续向前行去,路上听人说韩家少爷疯了,他倒有些惊讶,那韩家少爷年纪不大吧?他也曾见过,那位少爷确实不像善茬,没想到竟疯了。
不过他并未多做打听,挑着货担摇着拨浪鼓,身上铃儿与奁里的铃儿碗盘皆泠泠地响,走进一个窄巷子时,见前边立着一个背着菜篓的枯瘦妇人。
那妇人听到声音后回过头来望着他,向他招了招手。
她两只眼睛深深凹陷进眼窝中,因眼骨突出,又站在小巷子里,遮得眼中一片黑沉,看不到一点光亮。
谢清迟见她是要等着买什么东西,便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迎面笑道:“婶娘在此等着,想买什么?”
那妇人静着脸看他,一丝表情也无,谢清迟笑得有些尴尬。
走得近了,他只觉得冷,一种丝丝缕缕,鬼鬼祟祟的冷,从衣衫外渗进来,像是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
他打了个寒颤,将货担放下,双手拂了拂胳膊,“这儿怎么这么冷,婶娘可冷?”
妇人斜睥着他,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冷声说道:“货郎儿,你的货奁里有没有良心卖?”
谢清迟不由得嘴角抽了抽,回看着那妇人,轻笑了一声,道:“婶娘说笑了,我这满货奁都是良心。”
妇人阴阴笑了笑,“你这张嘴若是用来哄人,想来也会很好听。既然你满奁都是良心,那称上三两去送给韩祖恩,若是三日后他还是没有良心,那我就来拿走你的心。”